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爸爸由單人房轉回雙人健保房後,狀況忽然急轉直下,轉房當天,他還抱怨媽媽幫他買的豆漿不夠熱,直嚷著要我們拿回去便利商店重新加熱,但過了兩天,他開始陷入不斷昏睡,幾乎無法用完整的語言,表達不滿與感受了。

我內心十分焦慮,擔心他這是肝昏迷的跡象;詢問護士,護士說應該是口服止痛藥導致昏睡的緣故;但不斷昏睡的結果,就是幾乎滴水未進,本來他三餐都還能吃點飯菜,或喝點安素,吞些簡單的水果和麵包,但轉入健保房開始昏沉後,他開始甚麼都不想吃,連水都不想喝.

直至周五中午,爸爸輸完第二次的250cc血液後,仍然未見精神好轉,不時喊著頭暈,我愈發感覺狀況不對,不斷詢問住院醫師這樣的情況該當如何?爸爸轉入健保房後兩天都未進食。

弟弟知道此事,從公司打給我,說他在某大醫院從事護士的友人,建議我們該給爸爸打高濃縮營養針或白蛋白,並說如果我們家屬不堅持要求,醫生不會理我們。

我詢問住院醫師關於營養針與白蛋白,醫師卻再次跟我強調,台大沒有直接由血管注射濃縮營養針這種東西,也許別的醫院有,但她跟我保證台大沒有;即使有,也是加入400cc的點滴中施打;基於爸爸的狀況,血管壁已經很脆弱,她完全不同意直接打血管這種事,點滴可以考慮,但過去她給爸爸打過點滴,結果引發他肺部更喘,更不舒服。

所以,住院醫師評估後認為,此時給予爸爸營養針也無濟於事,更遑論是白蛋白注射;以白蛋白注射來說,爸爸未達健保給付標準,整個療程約須自費9000元來施打;醫師認為錢也許不是問題,問題是打了之後幫助不高;且白蛋白若未配合利尿劑施打,水腫現象不會有明顯好轉;以爸爸目前狀況,已經出現腎臟功能衰竭,利尿劑她不建議給予。

醫師的結論我能接受,認為有其道理;我的想法一直都是,讓爸爸舒服為主,若不斷給予藥劑注射,不僅對他的身體造成皮肉痛苦,也是負擔。

這件事暫時沒有結論。

住院醫師面色凝重的提醒我,爸爸黃疸已攀升到32,腎臟也開始衰竭,建議儘快決定是否簽署「放棄人工心肺復甦」同意書,以免發生萬一卻未簽署,則所有的急救他們都會做,即使這並非爸爸或家屬意願。

我打開抽屜,果然發現抽屜內躺著兩份同意書,其中一份是爸爸自己簽署再加上一位家人簽署,另一份則是三位家人代簽即可,只要交出其中一份就具代表性;爸爸意識還清醒時,曾表示過他不想急救;這兩份應該是爸爸入院後,醫院就交付給我們;不知道爸爸為何早已表態過,它們仍躺在抽屜;我想是媽媽跟弟弟有意或無意地擱置它們。

拿出一份想要幫爸代簽,結果沒想到爸爸從昏睡中,聽到我要簽放棄急救書,忽然意識很清楚地要求爬起來自己簽;我跟舅舅扶他坐下,他顫抖的雙手已無法好好握筆;我握著他的手,想要協助他簽名,他卻不斷推開我的手,示意要自己簽;拿出老花眼鏡幫爸爸戴上,爸爸吃力地握著筆,想要控制不斷顫抖的雙手,無奈一點也不聽使喚;我在一旁愈看愈難過,那個總是得意簽名很好看的爸爸,這個時候卻連自己的姓氏都無法寫完。

我含著淚水請爸爸不要再簽了,讓我幫他簽,但他彷彿沒聽見似的,繼續拿筆搖晃在紙上畫著;就這樣簽了十幾分鐘,他寫下了層層重疊的名字,以及除了字母以外,其他都難以辨識的身分證字號後,我再次勸爸爸:「簽好了,這樣就簽好了,下面的地址等資料,讓我幫妳寫好嗎?」爸爸終於肯放下筆,已然用盡力氣地閉上雙眼.把頭靠在牆上喘氣。

拿著同意書,忍不住走到廁所偷偷啜泣;小時候教我握筆的爸爸,現在連筆都握不住。

下午,每周都會從門診部抽空過來探視爸爸的林護理師,又再次到訪.我很感激她如此關心爸爸,畢竟她的職責是主治醫師的門診助理,並非在病房,但她還是都會私下抽空跑過來關心,一個月以來周周如此。

每次來訪前,她都會先跟醫師了解爸爸的病情進展後再過來,過來後也不會再多問爸爸的情況,只是靜靜地看著爸爸,摸摸爸爸的腳或身體,然後跟我們聊聊爸爸;我向她詢問爸爸遲遲不願進食可有其他解法?她說,爸爸不願進食,可以考慮放置鼻胃管,即使放置鼻胃管對爸爸病情沒有太大幫助,但對家屬心境上卻有很大幫助;不過,如果爸爸不願意放置,我們也無法強迫他,畢竟爸爸現在還能表達自主意願。

我一點都不想讓爸爸放置鼻胃管,我知道他不愛;可是弟弟跟舅舅都認為,不放鼻胃管無疑是眼睜睜看著他,因為極度缺乏營養而離開,這是一件很殘忍的事情;對我最殘忍的,不是看著爸爸離開,而是強迫爸爸痛苦地接受他不願意接受的事。

每個家屬心中,都有對於病人無法釋懷的「點」,往往做到了那個點,並不是滿足了病人,而是滿足了家屬的愧疚與無奈;我非常明白,這麼做並不會對爸爸有更多益處,但是弟弟跟舅舅認為,有進食,就有延長生命的益處。

我不認為爸爸想要這樣活著,沒有人想要這樣活著。

如果爸爸此時是清醒的,他應該會說,雖然這個女兒自小叛逆,但我一直是那個跟他最談得來,也最了解他的人吧?

聊著聊著,林護理師忽然跟我說,她自己的父親也是因癌症離開,所以她很能了解身為家屬的心情,與病人最後的狀況;接著她跟我分享了很多她父親治療的過程,以及她們家人內心的轉折;最後,她溫暖地看著我,說了一句:「我明白妳內心的煎熬與痛苦,我真的都能明白,妳辛苦了!」

爸爸入院一個月以來,無論我如何難過,也絕對不會在爸爸與家人面前掉淚;聽到她這句話,我倏然地落下眼淚;長期以來武裝的堅強,因為一顆同理心,而軟化潰堤了。

她不需要關心我,也不需要告訴我這些,我們非親非故,她只不過是爸爸過去定期返回台大追蹤癌症,所熟識的一個護理師罷了!可是她卻願意數度抽空過來,在工作規定範圍外不斷給予我們關懷;在我的眼中,此時她就像是一個天使,而且是名符其實的白衣天使,是上天派來安慰我們的天使。

神從來沒有遺棄過我們;這一個月以來,我數度以為祂遺忘了爸爸與我的痛苦;但祂沒有,祂不斷透過各種人與各種形式告訴我,祂一直都在,是我的傷心導致我看不見祂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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