記憶的形狀

我是在鞭子教育下長大的小孩，我很不喜歡處罰小孩；相反的，孩子的爸是在所謂愛的教育下長大的小孩，從小連手心都沒有被爸媽打過，他是不是應該要比我更「人本」一點？錯了，他信奉不打不成材，鞭下出孝子。

有天我問孩子的爸：「不管你小時候怎樣闖禍，你爸真的都不會打你嗎？」我覺得一個男人要不被叛逆的兒子激怒，幾乎是不可能的事，更何況哪一個兒子沒叛逆過？

他回答：「有，但不管我怎麼激怒他，他只會罵我媽沒把我教好」

我問錯人了。以我公公現今八十幾歲的高齡，在他那個日據時代，小孩教養從來就不是男人的事，他不是不會打小孩，是根本不管小孩，還好他也不會因為小孩行為不當而去打老婆出氣。

所以從小有沒有被爸媽打過的經驗，並不構成長大後看待體罰的觀點；特別是男人，在怒不可抑之下，想動手的念頭很多，只是有沒有付諸實行罷了，就這點上面，女人對待小孩比較有耐心(女性讀者點頭如搗蒜）。

持人本教育觀點者是說，那是因為我們這些當父母的，不懂得怎麼跟孩子溝通，才會讓孩子不願意配合父母的期望做事，是大人說的還不夠清楚，因為不清楚，所以孩子不願意接受。

我同意，如果我們有時間，也有耐心說清楚，一遍又一遍我相信孩子總會接受的（唐三藏也是這麼教化孫悟空的，阿彌陀佛）。

對於學齡前的孩子來說，要怎麼跟他溝通，讓他知道為什麼必須這麼做，進而讓他接受，實行上有很多難度，而有時候，我們又真的好累又沒有時間，只想趕快讓他進行下一個動作，好讓我們得以早點結束這一切，早點躺平休息。

有時候我們心中會想：「恁北也想要用人本那套啊！可是看到不聽使喚的小孩，恁北現在就是很火，恁北很想幹譙出來啊！算了，下次再當模範父母好了，這次讓恁北先譙再說！」（＂恁北＂不是髒話，＂恁北＂是一種親切的台語第一人稱說法）

晚上叫小小哈去洗澡，他偶爾就會裝作沒聽見，非得要把他手上正在玩的玩具拿走，他才會極度不情願地抬頭回答一句，而且那句還是：

「我不要洗澡！」

接著，就是上演小孩哭鬧著滿屋子跑，大人一頭亂髮手插著腰，滿臉哀怨地追著＂猴死囝仔＂，努力進行道德勸說，勸他要大發慈悲趕快去洗澡；動之以情，說之以理，誘之以利，小孩不洗就是不洗，眼看牆上的時鐘分分秒秒過去，大人愈來愈焦慮，愈來愈不耐煩，嗓門也愈來愈大，接著就是大人整個火山潰堤：

「（台語）阿齁阿！李基咧死囝仔寶，恁北今天不打你，挖Ａ桃丟吼李奏ㄧㄚ坐」小孩被驚嚇到大哭，掙扎著被大人直接抓進浴室裡。

三歲多的孩子不是不懂你想要說的話，他懂得怎麼做會惹火你，怎麼做可以討你的歡心，但他們就是反骨，刻意反抗，姑且說這是「小小青春期」的開始吧！他的自主意識高張，從出門要穿甚麼衣服，用餐要吃甚麼食物，到要玩哪一種玩具，他都有他的看法，他已經不願意按照你給他的選擇去做選擇了，甚至，他千方百計避開你給他的選擇，以凸顯出他的「自主性」。

試著站在小小哈不願意洗澡的立場去想，當他收到：「再不趕快洗澡，等一下就會很晚睡覺，明天就會爬不起來」這種訊息，對他而言根本毫無影響力，他不在乎「晚睡覺」跟「爬不起來」這兩件事，即使這兩者之間的關連性他很明白；他也不比大人更在意明天上學遲到與否，大人卻比他更在意上班遲到。

問題在於洗澡不好玩嗎？也不是，他前腳進浴室前還哭哭啼啼著說不要洗澡，後腳進去後就又歡天喜地的玩起水了。

小小哈心裡的想法應該是：「我現在就是想玩，我要玩到我不想玩為止，我才要去做洗澡這件事」

他並非不喜歡洗澡，他只是不想要被操控，就只是這樣而已。

我們也嘗試過在洗澡前一至半個小時，跟他約法三章，等看到時鐘上的時針跑到幾時，就表示他該走去浴室了；他一開始會說好，等到真的時針到點了，他又會哀求讓他再玩一下子，如再試圖強迫他，他就會開始哭鬧。

如果是我遇到這樣的情況，我會再嘗試其他方式，比如告訴他拿球進浴盆玩會很趣，他被吸引了就會自己跑去浴室；但當他精神不濟時，不管用甚麼方式他都不願意就範，這時也只好直接抓他進浴室，畢竟我還有其他的事要處理，比如哄另一個小孩睡覺，或是有其他家事等著做，不可能一直把時間耗在一個人身上；如果是孩子的爸遇到這種情況，耐心更不會持續太久，當他發現用盡方法皆無效後，他就會火冒三丈衝過去抓起小小哈連打三下屁股，或是抓他先去罰站。

其實小小哈是一個很願意接受溝通的孩子，只要不是在他精神不佳的狀況下跟他說道理（小孩精神不好如想睡覺時，真的很難溝通），他都會願意乖乖配合。　

之前我跟孩子的爸對於處罰的方式時有爭執；我認為處罰頂多就是罰站，再嚴重一點也不過就是打手心。孩子的爸雖然答應我盡力做到，以罰站取代打屁股或手心，但他往往會忍不住發怒而動手，主要原因還是前文提到的，男人對小孩的耐心真的很有限，次要原因是，工作一整天的他很疲累，也許在公司也遇到一些鳥事，回家面對一個不願意配合的孩子，情緒難免不佳，就更沒耐心跟孩子多溝通。

睿睿還沒出生前，只要孩子的爸又憤怒到忍不住打了小小哈，我就立馬衝上前把小孩抱走，再當著小小哈的面數落孩子的爸一番；幾次下來後，小小哈都知道媽媽就是他的「護身符」，只要爸爸生氣動手了，他就會大喊＂馬麻！馬麻！＂等著我去救他。

甚至有一次當爸爸又對他大發脾氣時，小小哈還會哽咽的對他說：「馬麻叫你要好好跟我講，你不可以這麼兇！」當場聽到是又好氣又好笑。

睿睿出生後，我常常要先哄睿睿睡覺，每每在房內聽到小小哈疑似快要被他爸揍的聲音，想前去干預也分身乏術。小小哈求救無門後，再也沒有因為被爸爸處罰而叫我去救過他了，我也沒機會去制止孩子的爸，只能放手讓他們父子倆自己去解決。

後來想想，過去我老是當著小小哈的面「教訓」他爸爸不該打他，實在不大妥當；小孩很容易察覺家裡的權力平衡問題，知道誰才是主導某些事情，握有決定權的「老大」，我不想讓小小哈認為家裡都是「一個人」說了算，如果他發現爸爸做的任何事情，都會被媽媽斥責或推翻，他以後會愈來愈不尊重他的爸爸；我希望建立一種平等溝通的氣氛，不是像我小時候一樣，家裡都是老爸說了算，老媽的決定常常會被推翻，久而久之我們很容易凡事看爸爸臉色做事。

即使孩子的爸對待小小哈的方式，讓我不盡滿意，但也不是無法接受，我不必要求他必須要跟我有一致的教養觀念，這太難了，畢竟我們是兩個來自不同家庭，擁有不同觀念的人。大抵來說只要出發點是彼此可以接受的，只是做法各有不同，我應該要尊重他，就像他也不會干預我怎麼管教小孩一樣。小孩最多就是被狂吼一番，再被打兩三下屁股罷了，不會造成甚麼精神或身體上的傷害。

小小哈也該為他自己的行為負點責任，不管後果是被強拖去洗澡，或是洗澡前被打個幾下，這都是他該自己想辦法處理的問題。或許下次當他又準備耍賴拖延洗澡時間時，會先想一想他這樣的行為會引發他爸爸多大的不滿，而導致被打的後果？也或者，孩子的爸有天忽然發現這招行不通，又搞得自己很憤怒時，會改變其他做法也不一定，我不需要去介入他與小小哈之間的問題。

我們不是完美的父母，偶爾身心俱疲而沒辦法做到一百分時，不要把自己繃得太緊，幾次情緒失控罵了孩子或打了孩子，打罵完後還要暗自落淚懷疑著「我這樣做或說，會不會導致他心靈受傷？」、「會不會導致他人格異常？」因此把自己搞得神經緊蹦又緊張兮兮；結果，小孩不會因為幾次大人的小失控而人格異常，反而大人自己搞到得憂鬱症，就本末倒置了。

只要期許自己，努力做更好的父母，即使偶爾幾次小突槌，把每次的狀況當成學習，不一定要堅持何種方式才是對小孩最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