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傍晚,住院醫師忽然跑過來跟我說,她懷疑爸爸可能有肝昏迷情況,想幫爸爸抽血檢查氨指數是否過高;如果過高,考慮用灌腸的方式處理,以解決爸爸無法排便,氨過高導致腦病變。

我聽到灌腸有點擔心,詢問灌腸會不會痛?住院醫師說,灌腸就跟浣腸差不多,不至於到疼痛。

抱著不確定地心情,等著醫師安排抽血;我回房說服爸爸,趕快喝下他遲遲不願意喝下的口服瀉藥,並且告訴他如果再不排便,醫師就要幫他灌腸;他嚇得馬上一口喝下,顯然他害怕灌腸。

過了半晌,主治醫師忽然一個人走入房內。

通常台大的主治醫師巡房時,身邊都會跟著住院醫師與一堆實習醫師,至少有六七個人陣仗,但是今天只有主治醫師一個人默默走進來。

他靠近床邊握著爸爸的手,詢問爸爸狀況;爸爸看到是他熟悉的主治醫師來了,很焦慮地說,他不要打針,不要治療,甚麼都不要;我以為爸爸已經意識模糊,只可以對人搖頭或點頭,沒想到看到主治醫師,卻忽然瞬間清醒,口齒不清地吐出一堆話。

主治醫師安慰他說:「我知道,你放心,我懂,我甚麼事都不會做,你放心,我不會治療你!」

聽到醫師說:「我不會治療你!」家屬的心情是如何?

可能有的家屬會揪著醫師的領子說:「你瘋啦!我住到醫院來就是要給醫師治療的呀!你為什麼不治療?」

我知道弟弟若此時聽到這番話,肯定又要抱怨主治醫師態度消極;但爸爸的病情已進入不可逆狀態,我心中也始終抱持著「無為而治」立場,只需有人肯定的告訴我,怎麼做才能讓爸爸最舒服。

我說,住院醫師已來看過爸爸,想幫爸爸抽血檢查氨指數,若氨指數高,則考慮灌腸;主治醫師聽到要再幫爸爸抽血一事,頻頻搖頭,聽到灌腸後更是一個大搖頭:

「不需要,甚麼都不需要,現在去抽這個血要幹甚麼?!我會跟她(住院醫師)講。」

我不在意抽血,但卻極為猶豫「灌腸」,雖然灌腸可以暫時改善肝昏迷,但無法自行排便的情況下,依然撐不了太久。

見我皺眉不語,主治醫師示意我退到房外說話;到病房外後,他開始說明:

「你爸的情況,就如同我之前跟你弟弟說明過的,非常不樂觀,他隨時可能會離開,我們現在無法做任何事,任何事都只會造成他不必要的痛苦;我治療你爸也四、五年了,我很了解他,他很怕痛,他早就跟我談過如果到最後沒辦法,他不想要多餘的治療,這點我答應我過他,現在去抽血就算知道氨指數過高又如何?灌腸或打點滴,讓他意識更清醒,他會更知覺到身體的痛與不舒服,這時候的昏沉對他來說未嘗不是件好事,不是嗎?」

我點點頭。我再同意也不過了,可是他不是我一個人的爸爸,我必須說服另外一個人。

從爸爸入院以來,一直沒機會好好單獨跟主治醫師談爸爸的病情,我內心對病情急速惡化充滿疑問;每次白天見主治醫師匆匆巡房,身邊跟了一大群人,很難有機會跟他單獨聊上幾句,也礙於當時爸爸意識清醒,更不便在爸爸面前多問;之前,弟弟曾逮到機會詢問過一次,又不敢問得太直白,怕冒犯了醫師,我的疑問依然無解。

這次我終於可以單獨好好問一次了,也不在意是否冒犯醫師,我想醫師可以原諒我這家庭主婦,對於病情進展上的無知。我再次詢問何以爸爸肝癌穩定了四年,上個月卻急速惡化?難道醫師都沒有察覺嗎?

主治醫師說,去年就已發現,爸爸肝臟出現其他小腫瘤,並非只是陰影,並建議爸爸做栓塞數次,可能爸爸因為害怕治療引起的疼痛不適,或者有其他考量,一直拒絕接受他們的建議;往後一年內每三個月的追蹤,這些擴散的小腫瘤,也沒有急遽的變化,直至上個月的檢查,忽然發現其中有一顆異常變大,原因不明,如果早點接受栓塞,對於腫瘤增大的抑制會有很大幫助。

原來,是爸爸隱瞞了病情;我們根本不知道肝臟出現了小腫瘤這事,每次問他回診追蹤的結果,他都回答一切在控制中;然而事實是,醫生早就建議他要做處理,他卻不處理,也不願意讓我們得知此事。爸爸應該是怕我們知道病情,會三番兩頭逼他接受治療。

爸爸只想開心地活在當下,活一天算一天。

我跟弟弟一直認為是醫生檢查疏失,太晚告知爸爸;但顯然,這並不是主治醫師的錯;我也一直自責,自己過去不追根究柢關心爸爸病情,才會導致後果無法挽回。

假設我追根究柢,爸爸會對我吐露實情嗎?我不知道,我很想問爸爸,但他的回答永遠是:「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?」

是醫生跟護理師說謊,還是爸爸說謊?

醫師又繼續說:

「病人未進食,家屬通常都會要求打點滴,或插鼻胃管;但現在即使他能進食,那些東西也不會對他身體機能有任何幫助,甚至於是負荷,鼻胃管讓他肉體承受痛苦,這個我不會幫你爸做,因為我知道他不要」

我同意。謝謝你這麼堅持。

「至於點滴,如果是臨終前給予過多點滴,會導致嚴重水腫,最後你們會很難處理,他本人也會很難受,因為水分注射太多,他根本無法排出;不過可以給他少許注射,不要讓他出現脫水狀況,只是讓他感覺舒服,絕對不是給予過多不必要的營養」

我也同意,於是護士很快地過來加掛點滴。

「拜託不要做任何事了,而且我記得你爸也說過他不想急救」醫生又說。

印象中,台大的醫生應該都會高高在上,但爸爸的主治醫生,為了怕我們做太多對爸爸造成痛苦的決定,連"拜託"兩個字都講出來了。

我疑惑地問:「我們已經簽了放棄急救,但選項太多,不知道要怎麼勾?」

爸爸還想留一口氣回家,萬一出狀況不急救,那麼我們就無法幫他達成心願了。」

「如果是我,我一項都不會勾,真的,那些都很痛苦」醫生語重心長地說。

我的眼睛又開始泛淚;怎麼經過了林護理師後,我對於每個告訴我該要減輕爸爸痛苦的人,都會想要落淚?

醫生建議:「 如果真的非得要保留到回家,那我建議妳勾藥物急救就好,那個比較不會造成病患痛苦」

主治醫生離去後,我馬上打電話給弟弟,告訴他,我跟醫生的對話,還有我的想法。不想讓爸爸插鼻胃管還有灌腸,我甚麼事都不想做。

弟弟沒有表示意見,只有說他下班要馬上過來看看;到了晚上,爸爸的狀況愈發嚴重,他幾乎沒有清醒超過五分鐘,一直在昏睡。我決定先不回家,繼續留在醫院陪爸爸;弟弟跟媽媽下班後都陸續過來;我跟弟弟說,可能需要聯絡一下叔叔姑姑,以及爸爸的好朋友,來見一下爸爸,我實在怕爸爸今晚就忽然這樣離開了。

晚上十點大家都陸續趕到,爸爸的兩位好友也火速奔來,叫喚了爸爸的名字後,兩個人都無言的看著爸爸,然後默默地走到門外不語;姑姑一到達就情緒激動的扶在爸爸床前大哭,一道前來的七八個親戚,每個也都眼眶泛紅;我跟媽媽與弟弟三人,平日都是躲起來偷偷各哭各的,但姑姑製造的氣氛實在太哀傷,我忍不住衝出病房外拭淚,弟弟也撐不住走了出來擦眼淚;媽媽見姑姑太激動,頻頻拉扯她要她不要哭。 

這個夜晚,爸爸的病房外聚集了十幾個人,每個人都面露哀戚;中秋節的前夕,我們一家人除了阿公阿嬤,的確是團圓了,只是,是在醫院裡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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